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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宵别梦寒

1998-04-30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每逢故人离去,总有些难忘的事,涌上心头;总有些珍重的话语,回绕耳畔;还有些低回婉转的旋律,不停地令人不安。

瘦石尹老的辞世,又使我陷入这迷惘不安中。

尹老生于江南的宜兴。早年学习美术并终生从事美术事业,成为我国有名的大师。他文学底蕴深厚,由于他的年岁,未能参与民国初年柳亚子、弘一大法师等先驱发起的南社文化运动,但后来他却成了南社许多先驱的忘年之交。1942年,柳亚子为尹老画的屈原像题诗曰:“张楚亡秦计已讹,骚经一卷自嵯峨。水深浪阔蛟龙怒,未敢题诗赠汨罗。”1946年,毛泽东莅重庆谈判,尹老兴奋地为党的领袖画了一帧水墨像。毛泽东收到后很高兴,随即将刚发表的《沁园春·雪》这首万人争诵的词,手书长幅,赠瘦石,以为谢仪。为了纪念对党和领袖的热爱,尹老将自己的书房题额曰:“仰雪词馆”。

新中国成立后,尹老被分配到千里冰封的内蒙古工作。他曾在那里长时间担任文联和美协工作。他挚爱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野,热爱那蓝天白云的雄鹰,更爱那蛟龙一样飞奔的骏马。他把爱祖国的激情,用画笔和文章留给了草原。就是这样一位精英,1957年也被戴上了“桂冠”,在痛苦中,他仍然坚持在“仰雪”中,默默用功作画。

13年前,尹老和我这个相差十多岁的新闻工作者,竟成了忘年交。1985年4月,第二次全国书代会时,我和尹老住同一房间。在那晨昏相聚的6天里,尹老留在我眼里、耳边、心头上的音容和品德,像一曲音乐,像一幅水墨画,像一首长诗,一直延续到他临终前的病床旁。那是大雅宝宾馆的511房间,尹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慈祥、温和的长者。乍相识,他的言谈并不多,但他非常愿听我的纵横琐絮,特别是我向他的一些求教。当他窥过我的心扉,参透了我的为人之后,就用霭然的话语,向我谈起他的经历、家乡、他和南社老人们的交往等等。当谈到在内蒙古的往事时,真是一往情深。他不愿提那场劫难,每当我问起时,他总是慢悠悠地向我描绘长城外那无垠的草原,连天的古道,奔腾的马群。有一次,我向他讲:“我的老师费新我先生告诉我,他曾被您请去内蒙古作画,也说过您和弘一法师交情至深。”听到弘一法师时,尹老竟闭目沉思了那么长时间,似乎他的遐思已飞到了梵天彼岸。良久,他才深情地问我:“你会唱《送别歌》吗?”我就顺口哼起我少年时学的不知何人词曲的一首歌来:“红烛残,绿酒满,相对无言,无言……”尹老摇摇头说:“不是,不是,我说的是李叔同作词的那首歌。”于是他如唱如吟地开了口:“长城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知交半零落……今宵别梦寒。”有些词句,他一吟三复,慈祥的双眼里蒙上一层泪水。我的心灵为之一颤,为什么弘一法师生前写的这首歌,竟然好像是为尹老写的?为什么尹老心感身受又是那样相同?那晚,我和尹老一直坐过了午夜,虽不是“红烛残,绿酒满”,但我们忘年的思绪,都在灯光下回环着。

尹老喜欢吸烟,更嗜爱喝价钱颇高的香片茶,每次我开会后回到房间,尹老都在我的茶杯里,沏好了他的香片。每天如此,我很过意不去,于是起床后,我先泡上宾馆的袋茶。可是当我回到房间揭开茶杯时,尹老还是给我换过了。我的习惯是中午必须小睡,但尹老不午睡,坐在那里批阅文件,缮写书信。为了不惊扰我,他连呼吸都是那么匀细无声。我轻易不向名家求书画,对书画大家的尹老,当然也从未启齿。一天,当我睡足午觉后,一睁眼,蓦然见到尹老正在我的册页上画着一匹飞奔的骏马。他为了不惊我清梦,竟然不敢拉抽屉取印章。尹老笑着对我说:“禹时,这是长城外、古道边的骏马,我是长城古道上的牧马人。”

清末民初,在中国掀起的南社文化运动,是我国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一次文化高潮。作为南社“零落知交”中的尹老,同一些专家学者共同倡议,在1990年成立了中国南社与柳亚子研究会,为了筹措研究会资金,尹老毅然捐出8万元,这将永记在南社研究的史册。

1997年晚秋的一天,尹老夫人吕秀芳大姐偷偷地痛苦地告诉我,尹老患了肝癌!听后,真像头上响了一声震雷,我立刻赶到尹老府上。那天,不知尹老真不知自己何病,还是故意宽慰我们,他脸上泛着微笑,并像13年前一样,摆上两只茶杯,打开满室生香的茶罐,用小勺细致地向杯里调茶。之后,慢慢地向茶杯里斟上少许开水,阖上杯盖片刻,再轻轻地摇动,加第二次水,当第三次开水加过后,他将茶端给我。得了绝症的尹老,那深情的沏茶动作,几乎使我流下泪来。尹老似乎看出我的感情,仍是慢声细语地微笑着说:“没事儿,我一生没得过病,没住过院,连遭难时也没病倒。这一次不过是感冒引起的,有点肋膜疼……”那天,谈的很多,当谈到弘一法师那首“长城外、古道边”的歌子时,尹老说,李叔同的歌词写出后,学生们就要唱,但一时找不到谱曲人,于是就配上当时传唱的一支外国曲子。词曲一配,真是珠联璧合,从此成了千古绝唱。

今年3月,尹老第二次住进协和医院。每当我去探望,尹老都说没事儿,并准备过了清明,暖和些出院。谁知,3月27日医生报告病危。那时,他已进入昏迷状态。我坐在他的床头,抚着他的白发,握着他的手——为我沏过香茶的手,为多少风云人物画过像的手,画过千百匹骏马的手。吕大姐一次次呼唤他:“王禹时来啦!有什么要说的吗?”终于他睁开了眼,艰难地说:“王、禹、时,来啦!”……他又急遽地闭上了。几秒钟后,眼角边流下了一颗泪珠。我是在迷惘中归来的,回家后就发起烧来。突然,在电话中,听到了吕大姐的哭泣声……尹老走了!弘一法师六十岁之后写给尹老的两句《华严经》,还悬在书房中:

不为自己求安乐,

但愿众生得离苦!

在这两句佛家的格言的历史中,就是那首送别歌。尹老,永别了!晚风吹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……今宵别梦寒!

1998.4.15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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